一、現在
今年夏天我初次感到臉的左半邊發麻,頭若有似無地發疼,那種疼微弱到不知道是否能夠稱作不舒服。用手去推左半邊的臉的時候,觸覺的傳遞極為緩慢,用力一點,痛覺也慢一拍。我的城市一連幾日下著前所未有的綿綿細雨。被蚊子叮在耳後和藏著脈搏的手腕,擦藥好像擦香水。
我喜歡在多出來的日子早起,彷彿要如何度過這樣的一天還有很多種選擇,彷彿人生還有無限可能似的。或許是因為所有店家都起得很晚的緣故,整個白天充斥著一無所有的荒蕪,才剛天亮就有一種快要來不及了的感覺。我挑了一間不久前才和Y去過的連鎖書店消磨時間,書店裡還有他像孩子般從這本比劃到下一本的興奮殘影,那天架子上的每一本書都特別好,很快地通通不見了。走出書店後我索性坐在路邊。城市睡過頭了,我要等它起床。
喜歡在晚上騎車,夜裡的路好像只是一條漫長的隧道,人們因為不管隧道之外的事而顯得安分守己。
「我出去一下。」我抓了鑰匙就要出門。
「那麼晚了要去哪?」父親和母親同聲問道。
「還沒想到,只是想騎車到遠一點的地方。」我回答。
「沒有人的目的是過程的。」
省道上一排路燈閃爍,剛要打開的樣子像星星要墜落,夜晚就像一座宇宙。
到辦公室便戴上眼鏡,提醒自己正在執業,像打開開關。原以為那只是過得比較漫長的一天,回頭才發現原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一年。我不喜歡中午被汽車載出去吃飯;不喜歡同事的冷笑話;不喜歡早上到辦公室看見昨天比我晚下班的人已經坐在座位上,彷彿他們整晚都在那裡沒有回家。有時候真不喜歡這座了無新意的城市。
卸下眼鏡,我經常興起把自己埋在山裡的念頭。那是一座被步道環繞的山,一邊前進同時看太陽遠遠地沉入地平線,下班再怎麼趕過去剛好都遲到了,天色都暗了還有好一段路剩下來,走不完的路宛如飽和糖液底部溶不了的晶體。平日傍晚的山裡幾乎只有我一個人。枝幹在空中相互倚臥,水泥牆磚因為排列空洞而產生縫隙,地上長出一窟窟裝得下一整個人的洞。光線愈微細,這些就愈加鮮明。再吸一口氣,肺就要氣球一樣地爆炸了。我在昏暗的夜色裡渴望那個被拉得好長的盡頭,同時期待乾脆有上吊的人掉下來,但往往只得到另一個全新的一天。日子就像一座開關壞掉的發電機。
下班之後我也喜歡回到家仍坐在電腦前面,看Y在線上的燈亮著。明明只是掛在那裡不發一語,卻讓人覺得欲言又止。
小時候母親經常帶我到阿姨家,她和阿姨在客廳說話,我則和年長幾歲的堂哥堂姊到樓上玩耍。遊戲的房間附有一間浴室,有一次堂哥明明出了房間卻未從房間唯一的入口回來,而是從浴室,那是我初次注意到浴室的外頭還有另一間浴室,而且兩間浴室之間是相通的。「就像隧道一樣喔。」堂哥淘氣地說,就像在騙人一樣。因為家裡沒有這樣的隔間,沒有過類似的經驗,因此年幼的我感到極為不可思議。某日母親突然不再帶我到阿姨家,說是因為堂哥早先步入名為青春期的隧道,於是我們日漸疏遠。兩間浴室相通與否我未有查證,年幼的堂哥說的究竟是實話或是孩子間的玩笑話我不得而知,因此每一次回想都感到特別不踏實。
走在路上總會反射地在成群的學生裡找尋熟悉面孔,時常忘記在我畢業的同時其他人也跟著畢業了,常常會有自己比其他人提早抵達此刻的時空斷裂的錯覺。南部夏季的太陽是既痛且恨的,會傷人。同一年的冬天提早到了,我答應舊同學北上的邀約。首都捷運飛快地從一個點移動到下一個,同行的人下車我便跟著下車。晚上回到民宿沐浴,大家把髮質變得一樣柔順,或一樣粗糙,穿上同一種香味像穿別人的睡衣。
儘管面目全非,我依舊認得首都民宿的前身是學生時代和Y去過的二手書店。從前出入書店需要開卷卡,它就在書店老闆宣布這裡不再是書店的那一刻自動消磁,變成一張書籤,而書都成了非賣品。床鑲嵌在書櫃與書櫃之間,房客好像被收到櫃子裡的一本本書。在這段如火車經過隧道般的時間裡,書店發生了什麼事呢?
左半邊的臉持續地麻,右半邊的正常提醒著我左半邊的異常。一張臉被分成兩半,我不停介意著。不知怎地牙齒竟也跟著痛了。為了避免伴隨吃食而來的疼痛感,我呵護地避開碰撞,突然有了會不會牙齒其實是柔軟的錯覺。
首都的捷運等速行駛在一條平坦軌道上,慣性定律讓乘客的腳步蹣跚。「小心月台間隙。」列車終於駛入某個歧點,在同行的人都下車之後,我仍穩穩地留在車廂裡,他們和我看著車門在我們之間從敞開到無法挽回地緊掩。打不開了。隔著車門每一個舊同學都露出被辜負的樣子,四方形的透明車窗如同相框,讓他們看起來更加折舊。嘴巴開開合合的同學也像水族箱裡的魚,當你能夠讀懂一個人的語言你也能更靠近他一點,我竟才發現自己早就讀不懂他們的。是怎麼開始的呢?後來裝載我的那節車廂輕舟被浪沖走似的潛入幽暗的地下道,我忍不住輕笑出聲,並且沒有再見過他們任何一個。
「覺得快撐不下去的時候就見個面吧。」我一廂情願地想像:要是Y知道的話他會這麼對我說,於是我們約在那天晚上的貓空。Y拖著剛收工的疲憊身體抵達,匆匆下了能開往天涯海角的首都公車。看著他為我奔跑的長長背影時,還以為他所做的這些背後都有個美好的隱喻。
「早知道你白天來過就不約這裡了。」Y說。
「但它和我白天看到的那個不一樣。」
「你怎麼老是答應一些錯誤的邀約?」
「哪有。」我喝著飲料漫不經心地說道。「走在路上的時候我都以為要遇見你了。」
用手胡亂在臉上按摩,我忽然按到一個痛點,上下延伸才發現原來是一條線──一條神經。那就是隧道的入口。
二、隧道
那是和Y初識之時,我養著容易做好夢的體質,說要有光,就有了光。有人祝我好夢就真的可以做一個又一個的好夢,日子好容易。或許是那個城市氣候乾燥,也或許是因為有Y的緣故。
在豔陽下進入尾聲的旅程,Y陪我拖著超重的行李走過好幾條街口,我們的手都因此而熱辣辣地發紅。
「丟了吧。」Y勸道。在抵達的夜晚,在整座旅館即將陷入沉睡的交誼廳裡,我們還醒著。
「我怕丟了也就忘了。」
「或許正是因為它並不那麼重要。」Y的手裡是我去過某個博物館後留下的票根。那天晚上我把多餘的通通丟進黑色垃圾袋,習得了薄倖,成為一個很少的人。
「今後我想繼續做好夢,你可以再祝我好夢嗎?」和Y道別的時候我任性地說,雖然深深知道做好夢是阻止一樁不可抗災難發生的反之亦然。他們說那是命運。
「只要在睡著前反覆回想一個曾經做過的夢,就可以把它延續下去。」Y回答,意思是「再說。」
和Y道別後,我沿著原路往回走,回去和來時的風景如此不同,我知道自己將要回到全然不同的起點。
三、回來之後
那一刻,眼睛因為強光久久不能適應。
「這時候就會好想再出國喔,選一個國家久久地住下來、認認真真地生活,再哭著回來也沒有關係。」
某個夜裡我在連續做了幾個惡夢之後驚醒,在沒有開燈的房間瀏覽社群動態,鬼片預告忽然跳出而不得不起身開燈。
「你不在的那半年我和你媽媽幾乎就要離婚了。」父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,晚餐的白米飯也是粒粒分明。
夜裡關了燈的房間太暗,以為已經閉好雙眼,好夢,直至清晨的第一道光升起才發現自己整晚都醒著失眠。我想起幼年反覆做的惡夢,夢裡延續階梯與更多階梯的白牆長了一面醜地毯,它鮮豔的顏色讓我想起小時候祖母送給我和妹妹的蟲,我們呵護地將牠當作寵物飼養,或一種玩具。蟲的事我只和Y說過,Y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他,但也不覺得奇怪。地毯忽然變成黑洞。夢裡的我們是誰我已不復記憶,但名為我們之物都必須想辦法下樓,並小心不被黑洞吞噬。於是幼年的我特別害怕樓梯。
「我吃飽了。」我抓著包包就要出門。
「那麼晚了要去哪?」
「離家出走。」
「早點回來。」
回來之後,我患著感冒似的反覆做著同一場關於Y的夢。夢裡我們在露天座位相視而坐,Y的背景是夜,是黑夜,我們飲料都剩下薄薄一層,話也是。在這個靜默時刻,我多此一舉的要Y仔細聽好,聽我說不合時宜的話,我看著他就像一位老婦看針線穿過縫隙那樣,畫面停在他的臉要做出表情之前。因為對於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一無所知,所以夢也只能走到這裡。再過去是什麼呢?我想知道。
後來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夢,而是一種對話的練習。每天都是一種練習。
冬至,我的貓從我的袋子鑽出,吃食,而後又沿著原路鑽回去。我正在看某個講座的回播,戴著眼鏡。開始執業後我明顯地感覺自己正在失去視力。只是為了要把人的臉孔看清楚而想要戴上眼鏡的念頭讓我感到可悲。戴著眼鏡有正在執業的模樣,我不喜歡但也別無選擇。貓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注視著我,而我注視螢幕上的講者,沒有誰覺得不好意思。「如果生命裡面有一件很重要的事,她希望可以把這件事情,她希望不要寫它,她可以把它帶進她的墳墓裡。」聽到這裡外面忽然下起傾盆大雨,而講者繼續以一篇立可白和原子筆塗塗改改的滿級分作文那樣說話。
戴上眼鏡把什麼都看得好清楚。神經和牙齒都不痛了,左臉也不再發麻。原來戴眼鏡就好了,原來都是眼睛的緣故。
我以為我也會像失去其他人一樣失去Y,他卻在路上插了一支支寫著「入口」的旗幟,繼續和我踩著兩人三腳的步伐前進,相互扶持,並在彼此重重摔落之前溫柔地伸手阻止。「只要你畫一個圓,我就會用顏色把它塗滿。」於是我知道我將永遠不會失去他。騎車開始變得很慢,並學會把包包放進車箱。在炎炎夏日小心地端臉上的妝和掛在耳後的香水騎車赴約,像端著生日蛋糕上面搖曳著一明一滅的微弱蠟燭火光,前進同時囑咐自己:在抵達之前別熄滅了。